杏坛情深,四代师魂(广东省第十一届师德主题征文大赛一等奖作品)

发布者:杨泽松发布时间:2023-04-06浏览次数:13

广东省第十一届师德主题征文大赛一等奖作品

杏坛情深,四代师魂

 

广东茂名幼儿师范专科学校文学院   陈艳

 

瘦高瘦高的个子,略显忧郁的眼神,极少说话,极少下山脚看我们,没有和我们一起吃过一顿饭,这是曾祖父留给幼小的我的印象。记忆中他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,不曾慈爱地摸过我的头,他是一个淡漠而疏远的亲人。

  曾祖父生于光绪乙亥年(一八九九),卒于一九八零年。在一个偏僻的乡村,曾祖父、曾祖母、奶奶、姑姑们陪着我度过了我的童年。读书后我离开了乡村,曾祖父去世也没有回去。工作、结婚、生子,更少回故乡了。“结婚多年,你该回去祭祖了。”奶奶提醒,于是我带着丈夫、孩子回到绿竹森森,宝岭脚下的故乡。

  东叔站在竹林下迎接了奶奶和我们。拜会各位长辈之间,东叔讲起过去的事情。“你的曾祖父是一位了不起的人,曾任乡长(相当于现在的镇长),国民党的参议员,开设义学。解放后,却受到这段历史的牵累,被判死刑,几十个他任职时解救的地下党人联名上书,得以改判无期,后服刑二十年,提前释放……”东叔的声音里有尊敬与遗憾,那一刻,我的心是震撼的。那个默默无言的亲人竟然这样命途多舛!他的一生有怎样的故事?又怎样的传奇?我很好奇!人有来处,追宗溯远,人之本能。匆匆相聚,匆匆离开,我和东叔没有详细聊。问爸爸,爸爸说的和东叔差不多,比较粗略。

  直到有一天奶奶跟我说:“你去看看你爷爷的书柜,有哪些你想要的?爷爷的书都给你了。”多年以后,我打开了爷爷的书柜,一本本细细地翻,一沓发黄的小本子出现在我的面前。《宝山樵唱剩稿》,陈岳辉著!曾祖父的诗稿!!爷爷整理了他父亲存下的诗稿,并且详细地记叙曾祖父的一生。打开诗稿,曾祖父的一生在我的面前徐徐展开。

  曾祖父为家中第四子,因鼠疫,父母相继病故,八岁而孤,兄弟二人由祖母抚养,曾祖父的童年在贫困和社会动乱中度过。穷人的孩子早当家,曾祖父虽然家贫,但立志重振家业。他从小刻苦攻读,学业大有长进。在一九二二年考入广东省第九中学(四年制),也就是今天的高州中学。可是他只读了一年就被迫辍学。据说曾卖了一块田来支持学习费用,但钱却被弟弟赌光了。曾祖父的悲愤之情可想而知,他是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人!同窗好友知道这个消息非常惋惜,多次写信敦促他继续学业。曾祖父写了十首诗回复友人,“十载苦心今转冷,一生壮志已无期”、“家困刘生常戏博,家贫季子少游资”、“我已无心希仕进,君当勉志效前贤”、“从此便需焚稿札,心悲孤馆作长鸣”、“便作宝山乌角叟,园收芋粟未全贫”……从诗中可以看到曾祖父的不甘、痛苦和无奈,但他只能面对现实!

  为了生计,一九二七年曾祖父在凌江小学任教职员。两年后,他赴广州投考燕塘警官学校,未被录取。此时曾祖父已经成家,有一子三女,生齿日繁,生活极为困顿,家中常一粥一饭度日,然曾祖父不改志向。据爷爷的《先考先妣事略》记述:“予时尚小,犹记公常诲予要勤奋求学,重振家业。常说走政界能当上个县长,走军界能当上个师长,走教育界能当上个中学校长,才算有出息。”公之怀抱,可见一斑。命运有了短暂的转机,一九三0年曾祖父任宝圩乡长(相当于现在的镇长),读书做官的愿望算是达成了。但是他只是当了短短的一年乡长,便拾起教本。一九三二年他在巷口太祖祠开馆收徒,成了一名私塾先生。

  为什么乡长不当,却当一名私塾先生?教师一直是清贫的代名词,民间有一诗非常形象地刻画了教师的生活:“粒米煮粥成一瓯,凉风吹来清幽幽。欲看碗中何所有?一个先生在里头。”穷乡僻壤,就业如此艰难,曾祖父还是选择了教师职业!

  一九三五年春,在族人的支持下,曾祖父于宝岭脚堡开设宾一义学,招收生徒。据爷爷记述:“公此时在乡间已有相当声望,道德学问已为远近所重,故立门者不少。曾祖父主持义学直至四0年底。义学停办后,又先后两次在凌江小学任教,仍不放弃教师工作。一九四一年起至一九四五年接管宾一祖尝(大概是今天的校长),一九四六至一九四九年任民国化县参议员。曾祖父一生为振兴家业奋斗,解放前期,很多地主政治嗅觉灵敏,廉价大量抛售手中的土地,曾祖父刚好生活好转,手头有几个余钱,头脑发昏,走上了地主阶级兴家创业的老路,买了一些田地。一九五一春,家乡开始土改,曾祖父被划分为地主,成了倒霉蛋!“我们只是刚刚能吃饱,有衣穿,大家都知道,只是必须有人划为地主。”姑姑们说起就叹气。“那时到处都有特务在搞破坏,为了稳固政权、震慑敌人,必须杀一批人,你的曾祖父是参议员,如何能免?”东叔洞悉世情。曾祖父意识到在劫难逃,写下了一首诗“莫作当前生死悲,此身只合付刑司。好将一页分明史,留与人间话是非。”曾祖父坦然地接受了命途,努力改造,争取得到宽大处理。五十三岁入狱,七十三岁提前释放。“《宝山樵唱剩稿》是他出来后,我买了纸墨,你曾祖父凭记忆写下来的。他的记忆力真好啊!”姑姑告诉了我诗集的由来。

曾祖父只做了一年的乡长就辞官归家,重拾教师职业,这里有怎样的故事?他已作古,爷爷也过世多年,没有人告诉我其中的故事了。曾祖父自称颍川陈氏是自有风骨的,他一生大起大落,胸怀大志,命途多舛,能伸能屈。确切说他的一生是传道受业解惑的一生,他是穷乡僻壤的一个文化的播种者。曾祖父曾兴办的义学现在成为一所中学,在宝岭脚下,绿树掩映之中。没有人记住他,但他播下的种子已生根发芽,他对教育的热诚影响着后辈。

我的爷爷,解放前的中山大学  毕业生,在父亲的影响下也成为一名普通的教师。五十年代他受时代的感召,热情地投入教育事业。在那个知识分子稀缺的年代,作为中山大学的毕业生,爷爷成为县里重点培养的骨干,去省里学习新的理念,成为推广普通话教学的积极分子。“你的爷爷颇受器重,认真工作,清白做人。”姑姑常常骄傲地对我说起她的父亲。 

爷爷何其有幸生活在新社会,爷爷何其不幸,碰上了文革,那是全国知识分子的一场浩劫。“那时你爷爷去乡镇中学支教,每天下课后就要挂着臭老九的牌子游街,是自己主动挂的,否则要被拉到广场去批斗,被群众往身上砸各种东西。当时的校长就是在批斗的时候被打断了腿的。”姑姑讲起了那一段生活,心有余悸:“我们家的房门被人用木条交叉封住,上面写着‘打倒臭老九’。我们不敢把木条取下来,从木条底下钻下去开门进去……”爷爷没有对我讲过这段生活,爸爸也从来不讲。我在爷爷的诗集《鉴阳诗草》寻找那一段生活的记录,却只有一首诗《南塘中学歌》:“山川毓秀地,卓尔诸生奇。寒月伴夜读,清溪涤文思。桃李春风荣,佳果秋日肥。此间作园丁,浇灌乐不疲。”他记住的是这段生活的美好,所有的屈辱像风吹掉的叶子,散落进生命的泥土,变成了生命的养分。爷爷离开多年了,即使他仍然健在,谁会去揭他生命的疤呢?

爸爸的理想并不是成为一名教师。读中学时,爸爸碰上大串联,他走南闯北,想去见见毛主席,他希望有和父辈不一样的人生。毛主席没有见着,他去到了武汉,在姨妈家玩了几天就回家了。高中毕业他又遇上了上山下乡运动,他响应国家号召,唱着歌,戴着大红花,到黎侗农场扎根,成了一名上山下乡的知青。“那是很光荣的事情!”姑姑们说。一九六五年,他在《至王浩》诗中写道:“啊,在今晚的报告会上/我看到你黑里透红的脸/充满了自豪的微笑/焕发出夺目的春光/说什么农村没前途/说什么农村大材小用/知识无用场……我会象你一样安家农村/上山下乡建设祖国/是广大知识青年的革命志向!”那一年爸爸二十岁,他热血沸腾、斗志昂扬。在他的诗《青鸟自鸣》中,他这样写:“灿烂的阳光照在青鸟身上/它抖擞翅膀昂首呐喊/我要远飞四方/去接受清新的思想/我要投身大风大浪中/艰苦磨练,茁壮成长/我要为美好的未来/酝酿!酝酿/我要为美好的未来/欢唱!欢唱!欢唱!”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青鸟,要展翅翱翔了!割橡胶、搞宣传,写得一手好字和好文章,爸爸也算场里小有名气的才子了。

很快文革来了,文革十年浇灭了爸爸对农村的热情。七七年恢复高考,爸爸想参加考试改变命运,走出农场。可是家庭成分不好,政审通不过,他无法参加大学考试,大学梦破灭了。高州中学毕业的爸爸最后被抽调到农场中学,成了一名普通的教师,他既教语文又教体育。爸爸没有资格考大学,却带着高三的学生努力拼搏,把学生送出穷乡僻壤,送到大学的殿堂,八十年代初,他教的学生有一个考上了清华大学,整个农场都轰动了!原来教书育人也是在成全自己,于是爸爸安心地做了一辈子的教师。

大学毕业后,师范专业毕业的我却不想再走父辈的路,一眼可以看到头的人生似乎太乏味了。我有太多的想法了,太多的梦想,折腾得自己不能安生。“你适合当老师的。”爷爷说,其实他是不舍得孙女远离家乡。我听从了爷爷的建议,在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当起了教师。“你要教教女儿怎样备课,指导一下她。”退休的爷爷常常叮嘱爸爸,“好好工作,用心上好课。”这是爷爷朴素的教育。“你也要好好教教孙女,你是很有经验的。”奶奶常常给爷爷布置“作业”。“他们是新人,要多点接触新的东西,多一些新鲜的想法。”爷爷说。偶尔爷爷会和我交流某些文学作品的体会,常常说着说着,两眼便眯了起来,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,他已经完全沉浸在文学的世界里了……只是他真的就不曾指导过我上课。就这样,我跌跌撞撞、摸爬打滚地在教学这条路上走了二十五个春秋,成了和曾祖父、爷爷、爸爸一样的把教育当作终身事业的教师。

不知不觉,当年教的中师生已经毕业二十年,聚会当天,年富力强的学生们分立在道路的两旁迎接我。  

    “老师,我记得您的第一节课,说要我们张扬青春的气息……”

    “老师,我记得您的《雨巷》,我们在海珊堂的路上朗诵表演……你挑的男女主角太合适了……”

    “老师,杨桂焕是我们信宜朗诵协会的会长了,请你们一起朗诵《雨巷》吧……”

     “老师,我现在是一名中学老师,我教地理……”

     “老师,我教初中,生物。”

     “老师,我在初中教物理,教两个重点班,做班主任,评上副高职称。”善旺同学自豪地说。

     “老师,我今年幸运地评上了副高。”当年的小个子甘文豪壮实了很多了,有白头发了,这是他用心育人的见证吧。“我的妻子也是您的学生……”他骄傲地说。

        ……

    每个学生响亮地说出自己的工作,大部分成了中学老师。有的担任高三教师,开始肩挑重担;有的仍然坚守小学老师的岗位,有的做了校长,有的做了教办主任,也有不当老师的。真是“万金油”啊!一个中师读出来,什么都可以做了!真好啊,每个人都认真地生活,努力工作,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真实的笑容。

    眨眼二十年过去了,年少的学生们长成了我,更好的“我”。回首所来径,苍苍横翠微。当年身后的小树,已经郁郁苍苍,蔚然成林了!